妻子身上的肉香



  我從一位鄉下的遠房親戚那兒弄來了一疊厚厚的資料,據說是我們家族一位唐朝的祖先留下來的遺物。

  親戚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能弄壞,更也不能弄丟,否則祖宗的在天之靈饒不了他。
  我小心地打開了一這堆紙,一陣陳年累月的黴味便直串我的鼻孔,令人作嘔。從紙質來看似乎已有千百年的歷史了,黃色的宣紙,如同那種祭祀死人的放在火裏燒化的紙張。這紙張很脆,有種一碰就要碎成粉末的感覺,我極其小心地掀動著,於是我的整個房間都被這種古老的氛圍纏繞著了。全是書信,一封又一封,那種直版的從上到下,從右到左的楷書。非常美的毛筆字,既不像顔體,更不是柳體,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風格,也許這種風格早已失傳了吧。但這美麗的楷書像是一個女孩子寫的,不會是我的那位祖先吧,或許是他的夫人,甚至是情人?不,我細細地看才發現不是,這是一個男人寫的,三十多歲的男人。
  他的字迹既綿軟又不失瀟灑,但我能隱隱約約地看出一種奇怪的氣氛,從他的字裏行間,從他的每一撇,每一捺,都深深地潛藏著一種──恐懼。
  是的,我是經過了整整一天才看出來的,這種恐懼隱藏地很深,我當時沒有看信的具體內容,我只是從他的筆迹中才悟出了什麽。我仿佛可以感覺到,他在寫信的時候,渾身都充滿了一種驚恐,從他的周圍,也從他的內心深處。但他的手並沒有像普通人那樣發抖,他的筆觸依然有力,只是在毛筆尖上蘊藏了些許的寒意,冰冷的寒意,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發覺。
  這不是我的那位先祖寫的,是另一個人寫給我的先祖的信。
  全都是文言文,我嘗試著把第一封信翻譯成了現代白話文。
  "進德吾兄:
  從長安一別已經十年了吧。我現在才突然給你來信,請不要見怪。你知道,朝廷賞賜給我一棟豪華的宅邸在長安,以及關中的千頃良田,和江淮節度使的官職。可我從第一天起就辭官不做了,我離開了豪宅與良田,獨自一人回到了坤州,住在當年我的刺史宅邸裏。一晃十年就過去了,我獨自一人,孤獨地虛度年華。我時常回想起當年安史賊黨作亂之際,我是坤州的刺史,你在我麾下爲將,你我死守坤州三年,使史思明的數萬大軍始終無法陷坤州而下江淮。最終我們等來了援兵,立下了大功一件。進德兄,我越來越想念你們,和當年與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官兵們。這次給你寫信,就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我家正在鬧鬼。
段路"



  我沒有想到,我的這位叫'進德'的祖先原來還是安史之亂中唐朝的一員大將,與這位叫"段路"的刺史一同死守坤州。但問題是,我的歷史知識告訴我,根本就沒有坤州這座城池,在安史之亂中,也從沒有過"段路"死守坤州這麽一檔子事。
  我有些疑惑,於是打電話給我的另一位遠房堂兄,他是我們家族中最有學問的人,目前在攻讀歷史研究生。他在電話裏聽到了我的提問,然後他沈默了半晌,才慢慢地說:
  "是的,你現在看的這疊信我在一年前也看過,我立刻就完全地陷了進去,我查找了各種資料,甚至到安徽與江蘇的北部做過實地考察,但另我失望的是,沒有,什麽都沒有,也許歷史遺忘了我們的這位祖先還有段路。但我請專家鑒定過,這些信的確是唐朝人的真迹,絕不是後人的僞造。聽我說,你不要再看了,你也會陷進去的,這些信很可怕,蘊藏著鮮血,歷史的鮮血,你好自爲之吧,再見。"
  我長久地呆坐著,仔細回味著這位歷史研究生的話,他從小就有些神秘感,喜歡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什麽歷史的鮮血,我看他是在故弄玄虛,這只是一疊古人的通信罷了,難道那些早已成爲枯骨的人會傷害到我嗎?但我仍不得不提高了警惕,我開始打算把這些信還掉。但我已欲罷不能了,也許是因爲段路最後的那一句話"我家正在鬧鬼"。
  我繼續打開了第二封信,把它譯成了白話文。
  "進德吾兄:
  見到你的信,我萬分高興,原來你也早已解甲歸田了,這是好事。上次我說,我家正在鬧鬼,是的,這鬼一直糾纏著我。我隱隱約約覺得從我十年前從長安搬回坤州的那天起,這鬼就在這間古宅裏出沒了,只是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就是鬼。但是今年,它越來越頻繁地活動著,其實我向來都不害怕鬼,但是這回我真的有些恐懼了。你也知道,當年坤州的刺史府是一間很破舊的古宅,戰爭結束後,新來的刺史新建了一個刺史府,而我則獨自居住在這棟舊宅裏。這間宅子很大,也很破,你不知道,我沒有雇傭一個僕人,諾大的宅子裏,只有我一個人,我靠著我在關中擁有的那千頃良田度日,每個月,我在那兒的代理人都會給我帶來糧食和錢。我一個人過慣了,朋友們勸我再續鉉一個妻子,我也拒絕了。你續鉉了嗎?天哪,現在鬼又來了,它折磨著我,我不能再寫了,就到這吧。
段路"


  這封信沒有什麽新的東西,但至少可以告訴我,我的祖先做過鰥夫。
  窗外的陽光異常的強烈,我在家裏胡思亂想著,我想到了坤州。坤州,這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城池,但我寧可相信它存在過,因爲在歷史上,像這樣因爲種種原因被遺忘的例子實在太多了。可我難以理解的是段路和我的這位叫蔡進德的祖先是如何在坤州死守三年,抵擋住史思明的數萬大軍的。在安史之亂中,張巡和許遠死守睢陽,最終還是城破身亡,段路難道比張巡的本事還要大?
  這種疑問困擾著我,促使我打開了第三封信。
  "進德吾兄:
  你在信中說你早已續鉉,並有三個兒子,實在可賀,想想我,可能真的要孑然一身一輩子了。是的,你信中的猜測沒錯,我永遠都忘不了月香,她的眼睛,她的笑,她的身體,十年前她死在坤州,就在這間房間裏,我永遠都無法擺脫她,永遠。這十年來,雖然我一個人過,但是我養了許多貓,二十多隻,其中還有波斯商人高價賣給我的那種兩隻眼球不同顔色的貓。這些貓陪伴了我十年,就好像是我的愛人,和這二十多隻貓在一起,我有一種妻妾成群的感覺。是的,我愛她們,我把她們當作了一群美麗的女人。但自從我家裏鬧了鬼,奇怪的事情就不斷發生。昨天我的一隻白貓失蹤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後來我發現我的廚房裏傳出了一陣肉香,我已經十年沒吃肉了,自從戰爭結束以來,我就成了一個素食者,過著和尚般的生活。我非常驚訝,我從沒煮過肉,我揭開了鍋,天哪,裏面是我的那只失蹤的貓。這只貓被大卸八塊,毛全拔光了,內臟也清理了出來,肉都被煮熟了,我當即暈了過去。雖然我當年也在坤州血戰三年,見到無數血腥的場面,但這十年來,我幾乎從未見過血,而且我與貓的感情也越來越深,見到如此慘狀,我像死了妻子一樣嚎啕大哭。我明白,這一定是那鬼的所爲,因爲,我的宅邸過去是刺史府,有非常高的圍牆,並且由於我家鬧鬼的傳聞全城皆知,沒人敢闖進來的。我痛苦萬分。進德,這是報應,十年前的報應,你應該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段路"


  "報應"是什麽意思,我無法理解,而且他說我的先祖也是明白的,究竟有什麽事?我從來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麽鬼魂,至於鬼魂殺貓並把貓給煮了則更是天方夜潭了,也許段路得了精神分裂症,産生了幻覺,沒錯,一個人在這樣一棟宅中獨自生活十年,精神肯定會崩潰的。他還提到了"月香",明顯是個女人,也許是他過去的妻子,可以肯定的是,他深愛著月香,但他後來又失去了月香,於是他爲了追悼亡妻,一直住在了妻子死去的那間房間裏,並且以素食吃齋度日,放棄了榮華富貴,真是個難得的有情郎啊。
已經是夕陽西下了,黃昏的陽光灑滿了我的房間,也灑到了這些古老的信紙上,塗上了一層鮮血般的顔色。
  我知道陽光對文物有破壞作用,急忙把信都移到了陰暗處,在陰暗的光線中,我打開了第四封信。
  "進德吾兄:
  在短短的十天之內,我有六隻貓被殺並給煮熟了,儘管我把廚房的柴夥連同竈上的鍋全搬走了,天天到城裏的寺廟吃素齋,但那個無孔不入的鬼仍然不知從哪而弄來了柴和鍋。我恐懼極了,每天晚上,我都把所有的貓都聚集到我的床上,與我睡在一起。這張床在十年前是我和月香睡的,非常寬大,睡在這張床上,我幾乎每晚都能夢見她,她還和十年前一樣年輕美麗,永遠是二十歲。你一定不會忘記吧,當年我和月香是多麽恩愛,成爲你們這些將領和軍官們羡慕的對像。是的,月香是個才女,她作詩的才華不在我之下,每天晚上,她爲我掌燭,我作一首詩,然後我再爲她掌燭,她再作一首詩,每次她的詩都比我好。只可惜她生來就是個女人啊,如果月香是個男子,做官肯定能做到宰相,做文人也一定會流芳百世。可她又具有女人的一切優點,美麗賢淑,對我體貼入微,在當年坤州所有的官員家眷中,她的女紅也是最好的,我清楚地記得,進德兄,你的妻子還曾專門向月香請教鏽錦屏的技巧。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她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你我也都不問政事了。當年她睡的位置上正睡著一群貓,儘管它們在夜裏是極不安分的,真是世事難料啊。我真怕它們都被那鬼擄去做成了貓肉湯,它們是我生命裏最後的希望了,進德兄,你看我該怎麽辦呢?請給我指點迷津。
段路"


  我忘了吃晚飯,儘管我肚子的確餓了,可我不得不承認,我被這些信深深地吸引住了。段路的這些文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就像加了某種咒語,你一旦打開它就再也關不上了。從段路的文字裏,我似乎看見了那個叫月香的女人,如果段路的描述屬實,那麽我真的感到很後悔,後悔自己爲什麽會生在二十世紀,而不是西元八世紀,我非常想見一見月香。我明白我走火入魔了,我這才相信了我的那位歷史研究生堂兄的話。
  天色漸暗,在我打開了燈的同時,我也打開了第五封信。
  "進德吾兄:
  看了你的信,非常感謝你給我出的這些主意,但恐怕我都辦不到。首先,我不會離開坤州的,因爲月香和我在坤州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當然也包括一生中最悲慘的時光。我想如果離開了坤州和這座宅邸,我立刻就會死的。第二,我也不會去請驅鬼的和尚道士來的,如果把他們請來的話,一定會打擾月香在天之靈的安息的。所以,我只能繼續留下來,與鬼周旋到底,告訴你,現在我的貓只剩下最後五隻了,其餘的都被鬼害死了。進德兄,你不會明白的,這座古宅中,到處都殘留著月香的氣味,十年了,這種氣味不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濃烈。我時時刻刻地感到月香還沒有死,她就在我的身邊,她陪伴著,一同度過了十年的光陰。我現在每天晚上仍在作詩,作懷念她的詩,有時第二天早上,我居然會發現在我作的詩下面還多了一首詩,那是月香的筆迹,還是寫得那樣好,與我寫的那首是對應的。月香就在我身邊,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她就在我身邊看著我,是的,現在,我在給你寫信,她在我旁邊,她正告訴我該怎麽寫,確切的說現在是她口述,我執筆。十年前,她的確死了,但十年後,她又的確活著,天哪,讓我怎麽才能說清楚,總之你是不會相信的。此外,還告訴你一件事,現在的坤州城,幾乎每一戶人家都在鬧鬼,每個人都惶惶不可終日。坤州城像大海裏漂泊的一葉扁舟,甚至比安史之亂我們被圍困了三年那會兒還要恐慌,當年的敵人畢竟還是人,而現在坤州的敵人則是鬼。
段路"


  我感到了一種恐懼,從這些古老的紙張裏洶湧而出,緊緊地抱著我。我似乎看見在我讀信的同時,月香就在我旁邊和我一起讀著信,我擡起頭來,看到了她的臉,很美。從她的身上,發出一股肉香,我這才明白爲什麽段路說十年來月香的氣味一直揮之不去。因爲這股肉香,從她的肉體深處發出的香味,對,月香就是肉香,在古漢語中,月與肉的意思相同肺、肝、膽、腸、脾、腦、腿等等都是月字旁。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看下去。
  電話鈴突然響了,是我的那位歷史研究生的堂兄:"看到第幾封信了?我知道你現在很猶豫,一年前我也和你一樣,我現在能從電話聽筒裏嗅到你那裏的血腥味,真的,既然你看了那麽多,那就繼續把它給看完吧,明天早上到我的研究室一趟吧!再見。"
  我握著電話,一句話也沒說,聽他說了那麽多話。挂了電話,我感到這間屋子的氣氛有些不對,我突然覺得我現在就是段路了,我和段路一樣獨自生活在一個大房間裏,真的,我就是段路,段路就是我,這些信全是我寫的。是嗎?我問著自己,然後我發瘋似地搖著頭。
  我打開了第六封信。
  "進德吾兄:
  剛看完你來的信,你說當年隨我死守坤州並一同受到朝廷賞賜的十二位將領和軍官已在今年全部意外地死亡了,這真的很讓我心痛。你說劉將軍是在成都喝醉了酒掉進河裏淹死了,真不可思議,我清楚地記得劉將軍的水性非常好,是長江裏的浪裏白跳。還有李將軍在他兒子的婚禮中無緣無故地上吊自殺,這也是不可能的,他那種開朗樂觀的性格,還會自殺?而且是在那種大好的日子裏。更有甚者是張將軍被他的家人砍死做成了人肉饅頭給煮了吃了。其他人的死狀也是非常奇怪,他們當年在坤州的屍山血海中打仗都沒有死,怎麽會現在卻接二連三地出事,而且幾乎是在同一個月裏。進德,我非常擔心你,你不會有事的吧。現在我也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我的貓只剩下最後一隻了,但它活得很好,是一隻美麗的波斯貓。我要用生命來保護它,我發誓。
段路"



  夜很深了,我困了,於是我捧著這些信慢慢地在沙發上睡著了。睡了一會兒,我突然聞到了一種奇怪的氣味,這氣味帶著濃烈的馨香,發瘋似地直往我鼻孔裏鑽。我受不了了,我循著香味,到了我的廚房,不知是誰在煤氣竈上點著大火燒著一個不銹鋼鍋子。我揭開了鍋蓋,裏面是一鍋肉,確切的說是肉湯。湯麵上漂浮著一層厚厚的油,我用調羹喝了一口,這是一種我從未喝過的湯,味道非常美妙,這一調羹的湯從我的舌頭滑到咽喉,再進入食道,最後流進了我的胃,我的胃很貪婪,把這些美味的湯都搜刮殆盡了。我還沒吃晚飯,也就顧不得許多了,我又用筷子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裏咀嚼起來,肉絲被我的牙齒嚼碎,然後我舌尖上的味覺器官又得到了一次刺激,是的,從小到大,我從沒吃過那麽好吃的肉,是誰煮的呢?很快,我就帶著疑問,把一鍋肉差不多全掃進肚子了。最後,我在鍋裏發現了一樣東西───手指頭,人的手指頭。
  我哇地一口吐了出來,然後我驚醒了,原來這是一個夢。我剛才睡著了,竟做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夢。
  我心驚肉跳著,渾身冒著虛汗,一時間睡意全消了,現在已是半夜兩點,我強打著精神打開了第七封信。
  "進德吾兄:
  坤州城已經陷於一種巨大的恐怖中了,不斷有人奇怪地死去,城外到處都是新墳,而且死的都是男人。全城充滿了死人的臭味,和尚與道士都忙著做法事。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坤州流行了瘟疫,唯一的解釋就是鬼魂作祟。但我還活著,還有我的最後一隻貓,它活得很好,每晚都睡在我懷中,就像月香。經過這些天來,我漸漸地覺得月香的確還活著,就活在這只美麗的波斯貓身上,是的,所以現在我可以說,我又重新得到月香了,她永遠都不會和我分離的,我們永遠在一起。起風了,帶著坤州城裏死亡的氣息的風貫穿了我的房間,席捲過我們的身體,雖是盛夏季節,我卻感到了一種冰涼徹骨的感覺。報應,這是因果報應,誰都逃不了。
段路"


  看到這兒,一陣風穿過了我窗戶,我望望窗外,下半夜的月亮卻特別圓。我開始明白段路所說的報應的意思了,我能想像坤州城一定是遭到了某種災難,這種災難是人類自身造成的,我一向不相信有鬼魂存在,但災難肯定有,只是通過了某種特殊的方式。這使我增加了讀下去的勇氣。
  我打開了第八封信。
  "進德吾兄:
  今天是七月十日,你還記得十年前的七月十日嗎?相信這一天你我都永生難忘的。七月十日,每年這個日子,我們的心中都隱隱作痛。我說過報應,今天就是報應的日子。當年我們死守坤州,全城只有五千士兵和兩萬百姓。我們的糧食準備很充分,但沒想到安史叛軍的準備更充分,終於兩年過去了,重圍中的我們吃光了全部糧食,包括所有的老鼠、貓、狗、甚至戰馬,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全城人都在挨餓,這樣用不了十天,坤州城就會不攻自破,睢陽也已經失守了,我們如果完了,叛軍就會長驅直入地攻入江淮地區,大唐也就完了。
  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我給你們煮了一鍋肉,你們都很驚訝哪來的肉,我沒有說,只是讓你們先嘗嘗。你們吃了,你們吃得很香,你們說這是你們一生中最好吃的肉。最後我告訴你們,這是月香的肉。你們都吐了,然後,你們都哭了,你們這群大男人像女人一樣流下了眼淚。是的,是我親手殺了月香,那天月光皎潔,月香依然美麗動人,儘管她已經有三天粒米未進了。我的手裏拿了一把刀,我站在她面前,看著她,許久,但是我終究沒有勇氣,我的刀掉在了地上,我放棄了,我決心和她一起死。但是絕頂聰明的月香看出了我拿刀的意圖,她輕輕地對我說,殺了我吧,女人對戰爭沒有用,殺了我吧,把我的肉吃了,我總之是要給餓死的,不如死在我愛人的手裏,讓我的肉體進入你的肉體之內,讓我成爲你的一部分,從此,我們就永遠都不會分開了。來,動手吧,像個男子漢那樣,如果你還是我丈夫,動手吧。不!我下不了手,但月香奪過了刀子,她把刀子刺入了她自己的心口。她微笑著,對我微笑著死去,胸口還插著那把刀。那時我痛苦萬分,真想自己也一死了之,但最後我還是無法控制住自己,我瘋了,那夜我真的瘋了。我想到了段家的榮譽,我想到了死守坤州的誓言,我把月香肢解了。
  我說過,那夜我瘋了,我愛她,所以肢解她,這就是理由,這理由你們永遠都不會理解的,因爲你們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愛。是的,我把她肢解了,完成了她死前交代我的事,我把她的肉剁下來,她的肉充滿了香味,天生的香味,她是個絕代佳人,就算變成了一堆鍋裏的肉。當時我幹這事的時候,一點都沒有罪惡感和恐懼感,那夜我真的瘋了,我只想永遠地和她在一起。我把她的肉給煮了,煮了幾大鍋,我自己先吃了一鍋,那味道美極了,其實我內心也痛苦極了。然後,我把其他的幾鍋分給了你們。愛一個人有許多方式,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下,我想這是最合理的方式了。進德兄,接下來就是你,你哭完了之後,立刻回到了家裏,把你的妻子和小妾也給殺了,煮成了一鍋肉。於是,所有的將領和軍官都開始吃自己家眷的肉。後來我們乾脆把全城的女人都關了起來,總共一萬人左右,我們每天吃三十個女人,全城的男人居然沒有一個反對。有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被人吃了都無動於衷,自己還吃得最多。
  爲了養活這些女人,我們還安排了女人吃女人,當然她們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人肉,還以爲是豬肉。於是,我們就靠著吃人肉熬過了將近一年,這一年的坤州是恐怖的世界。終於我們等來了救兵,坤州守住了。十年了,我終於把這些話說出口了,七月十日,今天是七月十日,我想這該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天。我們的罪過是無法饒恕的,天哪,我看見月香了,真的是她,她微笑著來了,她是來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進德兄,如果你能收到這封信,那一定是月香帶給你的,請千萬不要害怕,珍重啊,進德,你要當心──幽靈的報復。
段路"


  這是?
  最後一封信,我顫抖著看完了它,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即便是唐朝想必也不會發生這種事的。段路一定有精神分裂症,一切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就像唐人的傳奇,總有些不可思議的事。可我不能自拔,儘管我不相信,但從這古老的紙張和字迹中傳出的氣息卻又強迫著我相信。我又隱隱約約地發現這最後一封信上有許多淺紅色的斑點,很淡,但卻很密集,這是什麽?是血迹?難道是段路的血,經過了一千多年,永不磨滅地保留在這紙上。也許這就是堂兄所說的歷史的鮮血?
  天色漸漸地亮了,我茫然地坐了很久,直到陽光灑滿了我的房間,驅除了那股唐朝的氣味。我把信全都放好,帶著信趕往我堂兄所在的研究所。
  堂兄早已等著我了,他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你的臉色的真難看,一夜沒睡?是不是,你一定把信全看完了,你相信嗎?"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昨天晚上我對你說什麽都沒有,是我騙了你,我不願你看下去,但是現在我必須告訴你真相。這是真的,坤州的確存在過,乾爲男,坤爲女,顧名思義,坤州是一座以女人爲主的城市。在安史之亂後的第十年,突然全城發生了巨大的災難,男人幾乎全死光了,於是這座城市成了死城,被放棄,如今只剩下一堆田野中的廢墟,在史書上也沒有留下任何記載,我花了整整一年才研究出成果的。事實上,被圍困的城市中發生吃人肉的事情在中國歷史上絕不止一次。"
  "那麽我們的那位祖先呢?"
  "這位名諱蔡進德的先人在收到段路給他的最後一封信的當天晚上,舉火自焚,沒人知道原因,而這些信卻都奇迹般地保存了下來。"
  "那麽說真的是有鬼?"
  "不,根本就不存在什麽世俗認爲的鬼魂,那的確是段路的臆想,是他長期自我封閉的結果,他一直有一種強烈的罪惡感,他獨自懺悔了十年,內心充滿了痛苦和對愛人的思念。於是在精神上他産生了幻覺,這是一個人心靈深處不斷鬥爭的結果,他失敗了,他敗給了他自己的靈魂,於是他的靈魂就不屬於他自己了,所謂的鬼魂,其實就是他自己,他的另一個自我,另一個代表愛人的自我。由於深深的愛,他已與月香無論在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合二爲一。所以,他說月香還活在他身邊,其實就是他自己───他的另一半,他的精神已經一分爲二,也就是所謂的雙重人格,一切都源自他內心,一切都源自對月香的愛。他在寫完最後一封信以後,就死了,死因不明。但對他來說,這卻是最好的解脫。"
  "那麽他養的那麽多貓是怎麽死的,也是幻覺嗎?還有他的那些戰友,包括我們的那位祖先,還有坤州全城的男子,他們爲什麽會死?"
  "冥冥之中,自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操縱,但不是我們所一般理解的復仇的鬼。也許那些貓根本就是段路自己親手殺的,通過潛意識驅使他重復了當年的那種恐怖行爲,這是雙重人格的典型病例,他寫信時的正常人格卻對自己的行爲渾然不知。我說過一切罪惡都源自內心,我們的那位祖先其實想必也有過與段路一樣的心理過程。你是否注意到了信中反復提到的報應二字,這不是簡單的佛教意義上的因果報應,而是他們的內心對自我的報復,從這個意義來說,他們在劫難逃。"
  "謝謝你,堂兄。"
  "你認爲我剛才說的是標準答案嗎?不,每個人心中都會有自己的答案,我真不該說這麽多,也許你自己的理解比我的更好呢?"
  我離開了堂兄的研究所,回到了家裏,並歸還了那些信,像是扔掉了一個沈重的負擔。晚上,媽媽爲我煮了一鍋肉湯。媽媽沒有察覺到我的眉頭掠過了一絲恐懼。
  肉香,真的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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